发现我们很快就用不上了,东岸两个阵地的重火力全集中在一个树堡周围。没有活物能冲得过地,但日军还在冲。后来连迷龙也不开枪了,我们呆呆地看着。
迷龙:“……我们咋的他啦?飙乎乎的。”
我:“……我还没开骂呢。”
阿译:“都回不去啦。都是回不去了的人。上了南天门的人都回不去。”
我刚冲他呸得了一口,迷龙不辣几个已经一人架住了他一条胳臂,痒痒着他的腋下,让阿译一脸地凄楚笑得像爆炸中的土地一样扭曲一从没见过他们与阿译这样亲近。我们并不认同的末日强把我们拉近。
我重新在枪眼里看着那些在冲锋中毁灭的人,火光和枪焰映射着,这回我觉得那些和我们一样年青的脸上并不止有着愤怒和狰狞,年纪青青的本来就不该只有这些。
不辣也在我身边一和一个碰一碰就会笑成花枝乱颤的男人闹并没意思,尤其是阿译那种颤一他攀着我的肩,站在我身后看着外边发呆。日军的冲击已经稍歇了,但东岸阵地上喷出来的火舌仍在舔着南天门,它密集地弹道几乎把两岸的天堑连成了通途,当然,臆想上的通途。
不辣:“好大场面哦……好像搭了座桥。好想踩到上边走回去哦。”
我无声地搂了搂他的肩。我们永远那么脏,脏得像一个人。我们后来一枪不发了,呆呆地瞧着外边,外边真的是很容易让人想起……想起做孩子时过地节。
我们目瞪口呆看着生于胡闹的辉煌,我们不知道虞啸卿已经默许了自由开火。而厉兵秣马弹药充足的东岸更是管他看不看得见立刻开火。长期的禁忌已经打破,而受够了的不止是同困在南天门上的我们和日军。
死啦死啦和我们一起,望了一会,忽然做了个意兴索然地表情,他从枪眼边走开。
死啦死啦:“还饿吗?”
我们愣了,看着他。这是什么屁话?
死啦死啦:“一群笨蛋!就忘了为什么搅这事地?因为你们饿得睡不着觉。只管吵架啊!”
我们明白了就嘿嘿地窃笑起来。张立宪去摸何书光的肚子,何书光挡着不让他摸。不过一向绷着个死脸地他可在呵呵地傻笑。
何书光:“开眼啦。原来打仗还顶得半顿饭的。”
死啦死啦:“那可不。别怕饿着,虞师座给我们准备了很多顿的……”
话没完何书光面皮就又绷紧了,身子绷直了,丫那架势就又像一个死忠的德国佬要说嘿希特勒:“虞师座……”
死啦死啦:“得得得得得。”在这方面他几乎是望风而逃的,我想一只善良的老狐狸永远要害怕哪怕再单纯的刚烈,哪怕仅出于怀念:“现在睡吧。我看你们已经睡得着了。”
我:“睡得着了。整天提心吊胆就是打过来那一下,现在鬼都被你招出来了。”
迷龙吹毛求疵地:“就是吵了点。”
我以苦作乐地玩笑:“就好像我爹跟你住一堆似的。”
死啦死啦:“孟烦了,跟我来。留你在这,到天亮还鸡嘴鸭舌。”
他走开,我就跟着,我是他的副官,一个贪图点依赖却不贪爱的副官。
竹内连山曾经的工作台现在堆放着麦师傅的通讯器材,我想竹内连山如果能回到这里一定会生气,他整洁的居室现在已经被我们造得凌乱不堪。死啦死啦拉开的是竹内的衣柜,衣柜已经被清空了,现在里边放地是上山当日我从每个活人和死人身上收缴的粮食,以及水——它分作了四堆。
死啦死啦把它们收拢了,重新再分。尽可能分得仔细,给每一个小堆拿出来一点,再放进去一点。我不知道他是以何种标准在做计划,反正今晚应不会再有进攻,他有时间。而我观察着他的眼神,毫无疑问,那是冷到了极点的凄凉,与他在人前的跳踉与叫嚣纯粹两回事。
我:“我们还要在这呆多久?”
他没理我,我只看着他在每一个小堆里放进去又拿出来,拿出来又进去——七个小堆。
我:“……七天?……”
死啦死啦:“你抖什么?”
我:“……放你一百二十个心。不是怕。可是七天……我们还能不能剩下他妈的一点渣?”
死啦死啦:“渣有啦。人死了,成了肥。肥了草,牛羊吃了,变了屎,屙出来,肥了田,这也叫尽了本份。不过我时常想尽点更大的本份……”
我:“别胡扯啦!——多久?七天?”
他给了我一个介乎亲切和轻蔑之间的眼神,于是我觉得我快成了冰块。
死啦死啦:“只能分成七份,因为这点东西分成八份就要出人命了。
我:“多久?怎么样你都要给个期限啊,判枪毙还有个准日子是不是?十天?两星期?给你小刀子把我们碎剐了如何?半个月?我们现在就死好吗?你只管拿喷火器把我们烧了,省得被鬼子糟蹋尸体……三星期?”
死啦死啦:“不知道。
我刚才是愤怒得如临末日一般了,现在我又愣了。我瞪着他那张越来越难看的脸,如果他拿现在这张脸出去,我们也许天不亮就被日军攻克了。
我:“……不知道你做出副吊死鬼二回上吊的表情干什么呀?吓鬼呀?你也等我们都做了鬼呀!”
他瞪着我,土灰地,不是脸色是土灰的。而是那个表情让我觉得就是土灰色地:“孟烦了。”他停顿了一会,他停顿的时候,那个永远在外面张牙舞爪的是另一个我们不认识的人:“我脸子不好看,因为没了个朋友,你明白的。因为你已经没了很多朋友,虽然你很吝啬,总要到他们死后才当他们朋友。”
我:“……不会的。死了我也没当他们朋友。打出去地子弹剩个空弹壳,就是个空弹壳。就是这样。”
死啦死啦就没理我,没理我的做作和我的掩饰:“还有,你们叫永远不死永远不死不活什么的。我就叫永远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可也就此知道了不知道。你也知道不知道的。你跟它熟得很,你天天跟它下跪,因为它从来不是你知道的那个样子。你每天都输给它很多次。”
我盯着他,绝不偏转我的目光,这时候不能输给他,绝不能输给他:“你没了的朋友是虞啸卿吧?就这样你还当他是你唯一的朋友,可就这样你最后也没成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