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粗浊,疲惫气泡一样浮满脸面。
苏檬小心抽出被子给他盖上,又蹑手蹑脚关了电视。
她退出房间,再度来到阳台,边欣赏迷蒙的雨夜,边使劲擦头发。
暮色四合,茫茫的雨雾出点点氤氲的亮光,伴着出出进进的模糊人影。苏檬知道自己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能待多久呢?她问自己。又问,自己这样是在补偿他吗?还有很多话都没来得及问他,但她又害怕知道真相,让自己掀起尘封已久的恨意,又或许,他根本只是不知情的参与者……
爱,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能让她死心塌地的付出?
她正胡思乱想着,有人轻轻悄悄接过了她头顶的毛巾。她转身看到时真燃吓了一跳,好像自己的那点心思被识破了:“你怎么醒了?我看你好像很累。”
“打个盹感觉好多了。”真燃擦着苏檬的头发,擦着擦着,扔掉毛巾,五指插进发丛,小梳子一样理着,“发质真好,可以做洗发水广告了。”
“恩,小时候,我跟爸妈外出,那时候留了很长的头发,就有人过来想买我的头发。”苏檬的声音轻轻软软的,一点点啄食他的心,他搂住她的腰,将下颚搁在她发丝上,无比舒适地闭上眼。
雨声在寂静中大了起来,刷刷、刷刷……好像长在耳边,无边无际,无始无终。
“我饿了。”苏檬转个身,脑袋抵在他胸口,深深嗅着他的气息,“好闻,先让我尝一口吧。”
她舔了舔他的胳膊,叹了口气:“你的身体比较瘦,吃起来肯定柴,会塞牙缝。抽骨头炖汤可能会好一点。”
“你真是个妖精啊。偏偏还没人能拒绝你。”真燃叹息,放开她,“走吧,不给你肚里填点东西,恐怕真要被你吃了。”
他带她到江边美食城。未及走近,各种香味正香扑鼻。爆炒螺丝、油炸小鱼、麻辣龙虾、香薰叫花鸡……
美食城店铺众多,可惜人流寡淡。放眼望去,都是空闲的座位,真燃和苏檬于是受到热烈的欢迎,真燃找了个好位置,可以透过竹林俯瞰脚下一波万顷。
苏檬胃口很好,吃掉两只龙虾,半只叫花鸡,又起劲地嘬这螺狮。真燃担心她的胃,又喜欢看她饕餮的样子。
吃,是生命力的象征,正如性欲,可惜自己在这两方面都有所欠缺。
“你为什么不吃?味道很不错的。”苏檬忙中偷闲,关心起他来。
他喝口茶,摇摇头:“我老之将至,牙口不好。”
“怪不得你的目光都慈祥了。”苏檬扁扁嘴,又上下牙床一咬,“切,别拿这个调调充长辈占我便宜。”
她动手舀了碗汤给他,是用本地的一种野生菌类熬制而成的,口感清苦。“这个清热解毒,多喝几碗没关系。”
“谢谢!”真燃说。
她夹了很多的菜到他碗碟,自己又挖了勺螺狮来,只见她捏起一个,嘴巴一吸,舌头一卷,螺狮肉就被吞进了无底黑洞。
真燃看着她灵巧的舌头,不可歇制地想,如果把自己身体的真相告诉她,她会不会,避之如蛇蝎。他想象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来。
“笑什么,说出来,一起乐乐?”苏檬道。
真燃指着江心一座影影绰绰的岛说:“看到了吗?那上面全部种着香蕉树。等雨停了,我带你去。”
天光熹微,借着缓下来的雨声,真燃迷糊睡去。还没睡熟,就被哐哐的砸门声惊醒,他披衣起身,看到二楼走廊上站着同样被惊醒的苏檬。他们上下对视了一眼,都看出彼此睡眠质量均是糟糕。
“我去看看。”真燃说。
打开门,是邻居来通风报信,阿婆刚刚咽气了。
真燃一惊,连忙跟苏檬过去。雨渐渐地停了,村子上空飘满了雾。黛色的古建筑从浓雾中洇出个轮廓,仿佛宣纸上一点水墨。村人纷纷从四面赶来,彼此见了,也没什么寒暄,一头扎入帮忙的队伍,搭灵棚,烧斋饭,置办寿衣……一切都在忙碌而有序地进行。对他们来说,死亡是生活的常态,正如出生一样,并不见外。他们唯一的责任就是好好送走她。
雾加重了冥世气息,却并非悲哀,只是万古长空的寂寥。究竟,死是件说不清的事,然而又都是每个人的结局,这就给后人留下的殊途同归的感叹。这感叹让人心生敬畏,连举止都小心翼翼起来。
真燃带苏檬转过搭建中的灵堂,进入卧房,一眼就望到床上直僵僵躺着的阿婆,阿婆已穿好寿衣,理好头发,身上搭着墨绿色云纹的锦被,眼睛是闭着的,色既不安详,也不痛苦,没有谁能知道她最后一刻停在哪里,也没有谁能知道她此刻又是去了哪里。
在无知面前,死亡变得高大圣起来。人在此时,大多会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与其说出于对死者的悼念,不如说是感觉到了自身的脆弱。
人,无论多么强大,终归驯服不了死。
陈嫂给阿婆修好容,往边上让了让,由真燃、苏檬行叩拜礼,然后轻声开导他们:“不要难过,我们这边的人重来世,今生譬如来世的修行,阿婆这么善良的人,肯定是被接去了好地方了,我们就安静地送走她,千万别哭。”
又拿出一只金戒指给苏檬,说:“好像是有预感的,昨天你们走后就交代好给你,不值什么钱,不过老人的东西放在身边可以获得庇佑。”
苏檬谢过收下。两人走到外间,丧仪已准备就绪。阿婆被抬进灵堂后的寿棺。村里年长的人在边上念诵经文超度亡魂。屋前棚下架起一只大锅,煮好了五彩饭,所有来客都会象征性地吃上一点,然后在灵前叩拜,加入育经的队伍。
一切井然有序,没有哀乐,也没有哀泣,只有敬畏。
吃过斋饭后,太阳突然就出来了,因为空气里含着太多的水分,整个村庄就似笼罩在淡淡的水红中,有着旧貌换新颜的妩媚。
真燃带着苏檬沿着江边的青石板路走,很多的蜻蜓张着透明的翼在他们身边飞来飞去。路边植物经过了一夜的洗濯,越发鲜亮干净,闪着泪珠似的光。
真燃对苏檬说:“不知道为什么,我这心里不悲伤,只有安宁。”
“我也是,以后一定要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