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午也没活儿,都提前叫你嫂子买好菜了」「会不会太麻烦」「跟我这么客气干嘛,咱俩都多少年没聚了,不给我这个老同学一个机会?」「好,那尝尝咱嫂子手艺」
我说。
解放大街上,张洋载着我一路离开市区,往更加荒凉萧瑟的方向前进,柏油路逐渐变为坎坷崎岖的黄土地。
视线里向后飞掠的平房,破败不堪,外围原本茂盛的杂草,安静地枯死在墙根。
道路两旁杨树稀疏排列,深棕色遒劲枝干光秃秃一片,冷硬骨架朝四面八方延展。
树下那只年迈的黄狗,无精打采地抬起头,又摇头晃脑地伏下身体。
雪花在空中旋转,缓慢飘落。
所有的事物表面,一层肃杀的白色在不断累积。
车外愈发破败的街区唤醒脑海中陈旧记忆,那些色调苍白的画面和眼前的景象重迭。
「这地方还没拆呢」「说是今年拆,这都快到年关了,没个准信儿。
说是和村头那家人拆迁款没谈拢」张洋骂了一句,撇着嘴干巴巴地苦笑。
「好事啊,给不少钱吧?」「阜新比不上南方,指着拆迁款发财不现实」「好歹不用住在这穷乡僻壤」「那也得等拆迁款下来再说。
前阵子还说年底能万事儿,一拖再拖到了现在也没个准信儿」他烦躁的吐出一口气。
不好意思的说道,「这嗑唠的,你好不容易来一趟,我还净聊些糟心事儿」「不会」少顷,我问张洋。
「对了,你怎么干起出租了」「大学没考上呗。
我寻思出租车也不看文凭」他手指拨动空调出风口扇叶的方向。
印象中,张洋成绩不差,是班上少数几个考上重点高中的学生。
倘若往后日子按部就班,进入大学几乎水到渠成,怎么会堕落至此?想必七年间,他经历了许多事。
人生就是如此,我们在用绝大部分时间,走在错误的道路上,极少数人会在中途选择回头,更多的则是一去不复返。
我知道自己已然走在这样一条路上,张洋恐怕同样如此。
为此我离开了乐清,可他能去哪里?我隐约听到甩在车后,趴在树下的老迈黄狗低声吼叫,上气不接下气地狂吠。
后视镜里,老黄狗追着车尾,边跑边叫。
「这畜牲。
到时候村儿里人都搬走,看你冲谁凶」张洋笑骂道。
「它是村里的?」「流浪狗」他摇摇头。
「好些年前别处跑来的,见人就叫。
亏我平时给它扔点剩饭,真是白眼儿狼」他不免感叹一句。
「这黄狗老的不成样子,除了我们村,哪都去不了了」老黄狗喘着粗气,伸长舌头,咧开嘴巴吐出白气,病怏怏地停止追逐。
我与反光镜里的它对视,浑浊瞳孔里看不出一丝生气,全是迟暮之年的狼狈。
「没错,它哪都去不了」我确信地说。
驶进村子5、6分钟后,我们在一处平房旁停下。
「到了?」「嗯呐」张洋解开安全带,穿上羽绒服与我一同下车。
我拿好行李,艰难地拉着行李箱跟在他身后。
四面一览无余的小平房,比比皆是。
经过红砖垒起院墙,炊烟升起,院内鸡鸣狗叫不绝于耳,有种喧闹的寂静。
张洋推开其中当中一户人家的铁皮大门,锈蚀严重的门轴发出刺耳摩擦声。
「燕儿」他喊道。
院内一块许久末经开垦的田地,坚硬而无生机,其上死去多时菠菜(或是白菜)挂满白霜,唯独
角落几株葱苗顽强挺立在这片作物坟场,迎风摇曳。
田地右侧是一眼老式压水井,底部水泥垒起的基座淌着浮冰,铁铸的青黑色按压手柄磨的锃光瓦亮,阀门延长出的水龙头不时涌出井水,滴落在下方带有红色印花大搪瓷盆中,荡出一圈涟漪。
压水井右侧是一条延伸到大门的石子路,我们走在上面,一路向前。
「回来了?」
外屋门从内推开,一位女性裹着围裙走出,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
她很年轻但不漂亮,头发利落的梳成马尾,眼里带着无法让人拒绝的善意。
上身红色针织毛衣罩着颜色鲜艳的围裙,下身一条藏蓝色牛仔裤,裤腿处微微发白。
她双手往围裙擦拭几下,有些紧张。
「嫂子好」
我摆出一个友好表情。
「快进来,别冻坏了」
她让出位置,招手引我进屋。
「走吧」
张洋在身后推我。
进门,前厅入眼是张四方木桌,木桌后方摆着一箱啤酒,大敞四开随取随喝的架势。
门口左手边是挂衣架,挂着件女式羽绒服。
脚下是深灰色水泥地面,上方灯泡连着电线挂在房梁。
一切看起来都很陈旧,且整洁有序。
「还是东北土炕暖和」
我说。
屋外冰天雪地,室内燥热的温度却有种身处热带的错觉。
将行李随手置于角落,我脱下羽绒服挂在衣架。
「可不咋的」
张洋说。
他拉着我往里屋走。
掀开门帘,灰白色土炕立刻吸引住我的目光,我想起在阜新度过的童年时光。
记忆深处那种粗砺干燥的触感,柴火燃烧殆尽的焦炭气味,我曾以为早已忘却,可仍历历在目。
我真的没忘记吗?残余的记忆终究冲刷的只剩下似是而非的碎片,相同环境下引发的感怀,说到底不过是篡改后的虚假回忆,用以证明我曾经在这里生活过。
仔细想想,记忆这种脆弱的东西是经不起长久存在的,或者说任何事物的厚度都不足以抗衡岁月的侵袭,即便对逝去之人的思念,也无可避免地行驶在遗忘的轨道。
何况,这些不足为道的经历。
不得不说,人是善于遗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