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印全集,埋头读书。现在你应该明白了书本的影响罢。我说现在还需要一个秦始皇出来
把全世界的书烧个干净,免得再毒害青年。”他说到这里忽然闭了嘴。过了一刻他又改变了
语调,含糊地自语道:“下垂的黑发,细长的背影,凄哀的面貌。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她……不,不能够,不是她。那么是谁呢?面貌这样熟。……不,不能够是她。她不会到这
里来。”
“她,她是谁?”高志元惊地问。
“她,她不会再来了,”吴仁民点着头说。这时候有一对年轻的男女迎面走来,很快地
就过去了,只留下脂粉香和高跟鞋的声音。这是两个俄国人。接着一阵风把路旁的梧桐树叶
吹得响。天空中嵌着星的网,星星是一明一暗的。
“她去了,不会再来了。”吴仁民迷惘似地说。
“你指的是哪个?”
“那个幻影,那个美丽的幻影,”吴仁民留恋地回答。他用手去搔他的乱发。
“什么幻影?你醉了。”高志元温和地说。“仁民,我说你不应该常常吃酒。你吃了酒
又会误事。蔡维新要的文章你今天不会写了。你不是答应他明天有吗?你看,你又要失信
了。”
“文章?我心里这样寂寞,你还要提起文章?”吴仁民十分激动地说。“志元,告诉
我,我真像他们批评的那样,没有希望吗?……啊,不要提他们。我在什么地方去找她
呢?……志元,你告诉我。”
高志元还没有开口,他的手臂就忽然被吴仁民抓住了。吴仁民狂热地说:“不要向我说
什么严肃的话,什么道德的理论。
我不要听。我是个无道德的人……我所说的她,就是玉雯。我不是向你说过玉雯的事情
吗?……是的,是玉雯,”说到这里他就闭了口不再作声了。只是那只手还在高志元的手臂
上面战抖。
高志元望着吴仁民,心里非常痛苦。他说不出他究竟是不是同情这个朋友。但是他忍不
住问自己道:“难道仁民就这样被热情摧残下去吗?难道这个人就这样完了吗?”他不能够
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默默地跟了吴仁民走着。他的肚皮忽然隐隐地痛起来。
“自杀,”好像有一个人在他的耳边大声叫道。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似乎一切的希望都
没有了。肚痛是他的一个致命伤。这证明他的身体已经残废,不能够经历艰苦的、巨大的斗
争了。他呻吟似地说:“我的肚皮又痛了,天气就要变了。
恐怕不久就会下雨。我们快些走吧。”
“你的肚皮痛跟天气有什么关系?”吴仁民大声问。
“我年轻时候不知道保养身体。有一次患重病几乎死去。
后来病好,近两三年来就得了这个毛病,只要天气一变,我的肚皮就会痛。只要天气一
变,不管是由冷变热,由热变冷,我的肚皮一定先痛起来。有时候痛得很久,要买八卦丹来
吃才可以暂时止痛。”
“哈哈,你真是一个活的气象表了。”吴仁民大声笑道,过后又改变了声调问:“你没
有找医生看过吗?”
“看是看过的,”高志元苦恼地说。“医生说这种病是没法医治的。有一次痛得太厉害
了,找一个医生打了几针,马上就止痛。但是不到多久病又发了。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有
在痛得厉害的时候吃八卦丹。幸好八卦丹的价钱还不贵。”
“八卦丹,那是热性的药,吃多了将来会把你活活地烧死,”吴仁民说。
“那么你为什么要吃酒呢?你就不怕烧死吗?”高志元把眉头一皱现出苦恼的样子说。
“横竖我们是要死的。如果不能够毁掉罪恶,那么就索性毁掉自己也好。”
“不错,毁掉自己,那是最痛快的事,”吴仁民热情地说。
“把生命作孤注一掷,在一刹那间,没有自己,也没有世界,没有爱,也没有恨——那
个境地,真值得羡慕。”他说到这里又抬起头望天,望了半晌,好像在领略那种境地的美
丽。忽然他埋下头改变了语调说:“但是零碎的死,慢性的自杀,那太难堪了。”
“我们在什么地方去找机会呢?我已经找了这许多年了。”
高志元绝望地说。“这许多年是完全白费掉的。我所感到的只是自己的身体一天比一天
衰弱。现在说文字宣传连几部全集也没有印出来。别人说我没有做事能力,我承认。但是那
些有能力的人呢,他们又不肯做。”
“不要谈这些事了,我们还是谈女人吧,”吴仁民狂热地说。
“女人,为什么要谈女人?有了女人,只会妨害自己的工作。我说女人是私有财产制度
的最热心的拥护者。”
“收拾起你那些**的道学理论吧。你是一个新道学家。
我诅咒一切的道学家。”吴仁民烦躁地叫起来。“你以为人只是一架机器吗?”
吴仁民还要说话,但这时候已经到了他们的住处。高志元走在前面,先去开了门。楼下
没有灯光,显然是二房东还没有回来。他们在黑暗中摸索着登上楼梯,打开二楼的房门进去
了。
“这种生活简直是堕落。”高志元扭燃了电灯,就往自己的床上一躺,发出这一声诅咒。
他看见吴仁民不作声,便又烦躁地说:“这样过下去还不如自杀。”
“堕落?这算什么堕落呢?”吴仁民嘲笑地说。“自杀,那只是白白送掉你的性命。只
有懦夫才会想到自杀。”
“活着又有什么用呢?你看连文字宣传的工作也做不好。”
高志元生气地说。
“文字宣传,”吴仁民接连冷笑了几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