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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母亲(16)

“还有,”

小舅妈拽着我的耳朵,“别乱花,不然可饶不了你。”

接下来的两天都没见着母亲。

饭点我紧盯教师食堂门口,课间操时间我熘达到操场上,甚至有两次我故意从母亲办公室前经过。

然而并无卵用,母亲像是蒸发了一般。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我简直吓了一跳。

经过一夜的酝酿,我却渐渐被它说服了。

周三吃午饭时,我眼皮一阵狂跳,心里那股冲动再也无法遏制。

扔下饭缸,我便直冲母亲办公室。

哪有半个人啊。

一直等到一点钟才进来个老头,问我找谁。

我说张凤兰,我妈。

他哦了声,却不再说话。

恰好陈老师来了,看到我有些惊讶。

她说母亲请了一上午假,下午也不知道有课没,咋到现在都没来。

之后她往我家打了个电话,却没有人接。

不顾陈老师错愕的目光,我发疯一样冲了出去。

校门紧锁,门卫不放行。

我绕到了学校东南角,那儿有片小树林,可谓红警CS爱好者的必经之地。

翻墙过来,我直抄近路。

十月几近过半,庄稼却没有任何成热的打算。

伴着呼呼风声,它们从视网膜上掠过,绿油油一片。

小路少有人走,异常松软,几个老坑也变成了巨大的泥沼。

两道的坟丘密密麻麻,在正午的僻静中发出藏青色的呜鸣。

我跑得如此之快,以至于脚下一滑,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

进了村,街上空空荡荡,暴烈的日光下偶尔渗进一道好奇的目光。

我记得自己的喘息沉闷却又轻快,而水泥路的斑纹似乎没有尽头。

家里大门紧锁。

我捶了几下门,喊了几声妈,然后发现自己没带钥匙,不由整个人都瘫在门廊下。

气喘匀了我才缓缓爬起,从奶奶院绕了进去。

母亲当然不在。

我找遍了角角落落,最后在楼梯口呆坐了好半天。

再从家出来,日头似乎更毒了。

我心如乱麻,寻思着要不要到街上熘一圈。

这时,一个声音惊醒了我。

是前院一老太太,正坐在榕树下吃饭,她远远问我今天咋没上学。

我快步走过去。

她扒口饭,又问我是不是在泥里打滚了。

劳她提醒,我这才发现自己在泥里打了滚。

我问她见母亲没。

她说:“上午倒是见了,从老二那儿拿了瓶百草枯。要不说你妈能干,我还说张老师这身段哪能下地啊。”

我转身就往家里走。

“林林你奶奶回来了,上午就回来了。老两口真有福气……”

她还在说些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

然而药桶安静地躺在杂物间,像是在极力确认着什么。

我有气无力地朝奶奶家走去。

农村妇女酷爱服毒自尽,尽管这种方式最为惨烈而痛苦。

14岁时我已有幸目睹过两起此类事件。

那种口吐白沫披头散发满地打滚的样子,我永生难忘。

母亲从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人,但是对于死,我们又能说些什么呢。

至少对那时的我而言,母亲已经几乎是个死人了。

果然,爷爷在家。

看见我,他高兴地发起抖来。

我懒得废话,直接问他见母亲没。

他嘟嘟囔囔,最后说没。

我又问奶奶呢。

他说在谁谁谁家打牌。

我就出去找奶奶,结果跑了一圈也没见着人。

回去的路上,我一步踩死一只蚂蚁。

我感到自己流了太多的汗,而这,几乎耗光了我所有力气。

推开大门,我却看到了母亲。

她满身泥泞地蹲在地上,旁边立着一个绿色药桶。

院子里弥漫着氯苯酚的味道,热悉得让人想打喷嚏。

母亲还是那身绿西裤白衬衫,遮阳帽下俏脸通红,几缕湿发粘在脸颊上,汗水还在源源不断地往下滑落。

见我进来,她惊讶地抬起了头。

我想说点什么,张张嘴,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半晌我才一拳夯在铁门上,眼泪也总算夺眶而出。

我记得自己说:“你死哪儿了?!”

我搞不懂这是怒吼、哀号还是痛哭。

只感觉手背火辣辣的,恍若一枚枚青杏从秃枝上冒出。

朦胧中,母亲起身,向我走来。

我用余光瞥着,假装没看见。

终于母亲摸上我的肩膀,抚上我的脑袋。

那截白生生的胳膊在我眼前扫过,宛若一条横贯夜空的银河。

于是我就矫情地扑进了她怀里。

我大概永远不会忘记母亲身上百草枯的气味,杏仁一般,直抵大脑。

还有她的哭泣,轻快地跳跃着,像是小鹿颤抖的心脏。

也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拍拍我说:“你头发都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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