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安慰的是,任何地域的方言,都是依靠肉体存在与消亡的。方言的鲜活生命,总在分化与流变,因此上述的恶语在上海“70后”“80后”的人群里,基本不再被使用,只在一个议论股票的场合,我听某小青年滑出一句上一辈的老话:“自家寻棺材困(自找倒霉)。”
他当时卧在车中,看到了高速路上方出现“上海”字样,忽然感觉司机连续变道,最后的瞬间,司机大幅度拉了方向,他所在的副驾驶位置迎面就撞上了卡车,车窗立刻被削平。
所幸他当时放低座椅小睡,也没系保险带,前方卡车的后尾直接铲掉了他面前的窗、车盖,擦着他头皮过去,他的前额掀开一个大口,血顺着后颈涌流,流到后背、后腰,他没发现自己流血,不觉得痛,他从车里挣扎爬出,立刻听到了刺耳的警报声。
几乎是同时,他竟然被几个蓝衣人紧紧扶起——在撞车后六十秒,他眼前居然出现了专业急救医务人员,三分钟内,他就被抬上了救护车,真是难以想象——也就是说,在飞驶的车流中,在流动的几千几万辆的车河中,有一辆回沪的救护车,一直紧紧尾随他的车,不依不舍,紧跟在后,有如保镖跟班——世上就有如此巧事!因此车祸既出,他立刻被救助,被包扎,救护车拉响警报,三十分钟内赶到了上海长征医院,一小时后,他已经躺在安静的手术台上。
他痊愈后告诉我说,如没有这辆紧跟不舍的救护车,他必将失血而死;如果当时他没有放下座位睡觉,按交规他必须系紧保险带坐直,想必也是死了,强大的惯性,将他冲到了车的右侧,卡车尾部一个方铁件,直接插入后排正中的椅背,穿透了一个大洞——即使奔驰700、四气囊也没用,如果他不滚到一边,他只能留下人生最后一张的数码照片了,十字军东征图画,一柄巨剑插胸的死态,交警拍下来存档。
说到这里,他和我都想到一位模糊而遥远的人物,一个叫大韦的上海青年。
那是深秋季节,收获的豆秸都集中在田垄上,等待机器脱粒,每天一早,我们用小锅炉的蒸汽管,化解冻住的脱谷机油管,然后正式发动机器工作,每天都这样,我们和大韦就在这架小锅炉附近工作,修理常有故障的几台脱谷机。夜晚的白霜还没被初阳融化,寒风刺骨,脱谷机排出柴油黑烟,豆秸的香味,以及大地一般褐黄色的灰雾,寒风永无止境,为此,女青年们都戴着各种头巾,红、蓝、灰色头巾。大韦是组长,记得在这个清晨,他独自回到了小锅炉前,驱赶几位烤火的上海女青年,通知她们机器已经正常,可以去工作了。这段对话很愉快,引起女青年们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然后,大韦在锅炉前坐下,也就在这个瞬间,他独自坐下休息的一刻,面前的小锅炉爆炸了,铁制的炉体并没有裂开,而是像一匹飞马,一口有魔力的铜钟,整体腾空而起,飞落到十米开外的地方,携带大量蒸汽和烟雾,四溅的炉火引燃附近的秸秆,等一切安定下来,我们才发现大韦躺在地上——锅炉确实飞越了他的头顶,但锅炉下方的铁脚,碰到了大韦的前额。我们蹲下身来叫唤他,发现他的前额,只有一小块不起眼的伤痕。我们抬起他放在马车上,赶往农场,在一路的颠簸中,我们看见大韦的双耳流出了粉色的脑浆,他哼了一声,全身动一下,或只是因为马车的颠簸,他就在去农场的半路上死了。
他是在四十年前被埋掉的,突然到来的死亡,让我们无法接受,之后有人解释为这是一种“好死”,大韦的死,算是爽快的,应该没一点儿痛苦吧,他安息的地方,是“青年坟地”。我们和女青年们,在大韦的棺材里先后放置了食堂的馒头、糖三角、一盒上海产的“梅林牌”午餐肉、扑克牌、他的新皮鞋,还有他自己的照片。
如今,有谁会做大韦去世四十周年的祭文呢?弹指间,日子就这样的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