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瓦片缝隙照射到她脸上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还活着,便再也不害怕黑夜了。她知道了,不管有多惧怕这黑夜,天终究会亮起来的,冬日会渐暖,寒冰会融化,易初颜笑了笑说:“我都敢一个人去后山,这有什么可怕的。”她不想季之白再问什么,拎了开水瓶出去灌开水。
从小到大,从未有人问过她害不害怕。
打了开水,二姐已经回来了,从食堂打了饭菜,三个人围坐在床边吃。窗外的寒风敲打着窗户,室内是片刻的温暖,床头放着季之白下楼买的包子,等着母亲醒来。
但是母亲这一觉没再醒来,好几次呼吸急促困难,呕吐过一次,导尿管里出现血液,体温时高时低,医生也有点束手无策。
待母亲的状况稍微稳定下来,已是晚上十点半了。季之白计划先送易初颜回旅店,还未走到门口,主任过来找他了。
主任脸色不太好,色严肃。
“季之白,得告诉你一个不太好的情况。医院的白蛋白全用完了,整个市区的医院都库存告急,但是你母亲呢,必须用白蛋白才有可能渡过难关,说白了,就是救命的药。”
季之白知道白蛋白,从cu到现在,一直就没停过。
“有别的药物可以代替吗?”下午的喜悦在反复几次的折腾里被磨灭了。
“各大医院目前都是零库存,本来白蛋白就很珍贵,怕是很难,”主任两手一摊,“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可以试试,需要你去跑一趟,有个地方可能有,我只是说可能有,不一定。”
“在哪儿,我现在就去。”此刻只要能救母亲,哪里他都愿意一试。
主任把他带到办公室,在一张白纸上画了几笔,标注好了方位,说:“这里有家私人诊所,也是拿了牌照的,是我在医学院的一个师兄开的。我去过电话,没人接,应该是停电通信坏了。你要知道,现在医院都是靠发电机在发电。记住,这可能是离我们最近的希望。他那里也许有,也许没有,即便有,可能也不多,但一定是可以救你妈妈的,按照图纸的路线走,可以找到。”
季之白接过图纸,易初颜也跟着看了一眼,虽然只是简单的几笔,主任在每个路口标明了建筑物,却还是有点复杂。
“我现在就去。”季之白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晚上十点四十分,得尽快才行,私人诊所多半没有人留守值班,只能寄希望现在还没下班。
他急匆匆地就要下楼,走到一半又折回,问:“主任,我妈今晚有危险吗?”
主任也抬头看了下钟表,回了一句:“危险什么时候都存在,但只要不再出现呕吐的情况,就能稳定。”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我们在想办法跟省城的医院紧急联系,争取早点补给库存。”
季之白抱歉地看了看易初颜,他现在没有时间去安顿她。
“快去快回。”易初颜懂他的心思。
命运起起伏伏,在短短十多天的时间里,季之白和易初颜产生了一种相知相惜的信任感。
广播里说室外温度快零下十五摄氏度了,寒风如刀,狠命地刮着他的脸,脸像被灼伤一样硬生生地疼。手被风吹得使不上力,但季之白知道,自己全部的力气都得用在手上,医生给的图纸,此刻是他最需要保护的,丝毫不能含糊。他仍然感到庆幸,母亲的病总是能在最接近死亡的时刻,又出现新的转机。
他的身影在雪地里越来越小了,于这苍茫大地,渺小如一片飞舞的雪花,易初颜站在窗前,望着纯净的世界被暗黑的夜晚无情地吞噬。
跌跌撞撞深深浅浅地在大雪中前行,每一脚踩下去,随时可能深陷下去,都要使劲把脚拔出来,在身体可控的地方,季之白都是在奔跑。跟时间赛跑。
他还是太心急了,雪路太滑,以至于他走到一个大滑坡的时候彻底失重,身体失去平衡,脚下一滑,整个人重重地摔倒了,头栽倒在地,从坡上滚了下去。
一路沿坡滚下去,好久好久,天昏地暗,季之白几乎要失去了意识。
等恢复知觉的时候,他趴在雪地上,脸被冰地摩擦之后的疼痛刺激着。
季之白感觉到脸上的疼痛,疼痛里带着温热,是额头被擦破后流出来的血,疼痛感越发剧烈,他的求生欲越强。
他用双手撑起身体,手掌也磨破了,还好,手中的图纸还在,虽然浸染了雪水,但笔迹看得清。季之白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分不清方位了,破乱的市区空无一人,眼前没有万家灯火,只有窒息般的寂静。市区像是进入了冬眠的动物,寒风叹息着人间疾苦。
头顶上是这座城错综复杂的电线,松弛半垂在空中,不远处有一根微斜的电线杆,他必须先找个建筑标的,来分辨方位。从那么高的坡滚下来,瞬间将他的体能消耗到了极限,半爬半走才到了那根电线杆,一根贴满了各种小广告的电线杆。
四处找了好一会儿,身体摇晃,眼前的一切都是虚的,还是没能分清楚方位。电线杆上贴的全部都是医院、旅馆和考远程大专的信息,多半都是手写的,字体歪歪倒倒,四分五裂,不好辨认。季之白彻底放弃了,内心无比绝望。
他看到电线杆上写着,本店长年售卖野生西洋参,可延年长寿。
长寿,长寿,他反复念着这几个字,想到病床上奄奄一息命悬一线的母亲,腿一软,整个人瘫倒在了雪地,悲从中来。
他不禁咆哮了起来:“老天爷,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我的命换我母亲的命,十年,哪怕是十年也好,求求你了。”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空旷之地大声地嘶喊。
“我求求你,求求你了。”声音越来越弱,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无谓的挣扎,没有人会听到,也没有人会理会他。他趴倒在雪地上,脸上的血没有了温度,雪花飘在他的身上。他闭着眼,有一刹那,他想,是不是可以沉睡了,如果沉睡过去,是不是没有人会发现自己,这么大的雪,应该很快就会把自己埋藏了吧。
之白。
之白。
之白,你醒醒。
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在耳边,季之白睁开眼,竟然是易初颜。
“初颜,你怎么来了?”易初颜把一件大衣披在他身上,身体瞬间就温暖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