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辛苦一日,下去歇息罢。”
郁娘忙道:“侍奉娘娘乃是奴婢的福分,岂有辛苦一说,娘娘折煞奴婢了。”
“我歇一会儿,不喜身旁守着人,”南婉青道,“你去屏风跟前站着就是。”
“是,奴婢遵命。”墨筠赧然退走。
博山炉云烟袅袅,香粉芳烈,往常用过晚膳便已撤下,而今郁娘等人回宫,德明堂宫娥不知南婉青习性,无人收拾,又因南婉青莫名烦闷,懒怠出言使唤,重山金炉雾霭悠扬,连绵不绝。
数声蹑步轻缓,来人收着行走的动静,一步一步深入内室,再是窸窸窣窣的声响,临近身侧,南婉青更是厌烦。
“我说了不必……”南婉青睁了眼将欲训斥,橙黄衣裙鲜丽张扬,一如女子眉目采朝气,“你怎么来了。”
渔歌道:“自然是躲债来了。”扬手招呼一个小丫头,把香炉往她怀里一放,吩咐道:“拿下去,折几枝楝花,要花苞多些的,用乌金釉的瓶子插了拿来。”小丫头怯怯应了差遣,手捧烟炉退下。
“民间嫁娶都要随份子,讲究个‘人情往来’。我又不成亲,今日给了她,何时再收本呢?”渔歌吹熄榻前灯盏,移去别处,“我可不做这亏本买卖。”
南婉青道:“天下事到了你这儿,竟都成了买卖。”
渔歌大呼冤枉,蹲下身子与榻沿齐平,笑道:“伺候娘娘却不是,我是真心实意的。”
南婉青“呸”一声,手执书卷轻敲了敲渔歌额角,又半掩着面浅浅一笑。
“再说了,娘娘赏了那好些东西,什么金银珠翠,绫罗绸缎,还有什么城东的宅子,京郊的庄子,怕是生身父母也拿不出这一单子陪嫁来,我又何必献丑。”渔歌道,“她不过侍奉娘娘七八年,便有这般厚礼,若是我出嫁,娘娘可不得将半个昭阳殿陪给我。”
南婉青道:“你才刚说了不成亲,如何又惦记嫁妆?”
“我想着有半个昭阳殿的陪嫁,这亲定是非成不可了。”
“放屁,做你的春秋大梦罢,”南婉青啐道,“一个子儿也不给你。”
渔歌道:“这是气话,我晓得的。”
“这是实话,”南婉青一哼,抱着肚子翻了个身,“我要歇着了,你出去聒噪。”
“这时候打盹儿?夜里还睡不睡了?”渔歌捡起话本子,一手扶上南婉青肩臂,背转过头的人枕好了身子,把手一推:“别管我。”
渔歌道:“岂敢管你,我陪你说会儿话。”
“我不说话。”
渔歌又道:“那你听我说。”
“我不听,你说给小丫头听去。”
“这话只说给你听,”渔歌不依不饶又扶上臂膀,“别睡了……”
“不听。”南婉青道,自顾自阖了眼睛。渔歌手搭着肩臂,轻晃两下,南婉青动也不动,存心不理睬人。
“我生在掖庭,是一个担水老嬷嬷在井边捡来的,不知是宫中侍女和侍卫苟且,还是罪奴隐匿身孕悄悄生下,都是重罪,左右寻不得主。她当是捡了只猫儿,没有奶水,只喂些米汤,也不想我能活下来,养一养,且作积阴德。”
“她说是我命硬,没病没灾的就会走了。那会子别的院子死了个丫头,唤作渔歌,她们便打点了人,让我接替她的名籍。一直长到七八岁,平日里做些传话、烧水的差事,还有洗衣、缝补,都是些零碎活计。”
“大约十岁那年的春天,我们院子新来一个小太监,他原非造册候选的宦人,乃是自阉入宫。良人私阉本为大罪,许是他嘴皮子灵巧,模样又清秀,总管公公便开了恩。他不能同正经入宫的小太监住一屋,只睡在我们院子的柴房。”
“他叫胡小六,虚岁十五,大家伙儿都叫他小六子。他睡在柴房,我常去看烧水的锅台,一来二去也就相熟了。我曾问他为何不要命都要进宫,他说外头没饭吃,横竖都是死,不如赌一回。他很会说话,办事也勤快,不出一二年的工夫,掖庭都知道有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太监。”
“后来他讨得九千岁李诚明的喜欢,拜为祖宗爷爷,李诚明也认他做干孙子,宫人都敬他为小李公公。我想着他有了高枝儿,往后便是贵贱不相会了。那年我十三岁,快到了选用分宫的时候,他给我求了门路,我才离开掖庭,去了尚功局学针黹。”
榻上女子背过身歇息,不言不语,仿佛呼吸也寂然无声,渔歌不知她可听着,想一想仍是说道:“他待我很好……”
“丁亥年入夏,他犯了事,说是传话出了错,乱棍打死了。宫人赐死都是拉去乱葬岗一埋,无碑无墓,必是孤魂野鬼,来世也不得好人家。我想给他办身后事,到底该有个碑,管事的公公要十两银子。我才做了司制司的女史,月例不过一吊钱,这十两得攒到明年。”
“我求他宽限,他被我闹得厌烦,让我拿八两银子。我又是借钱,又是没日没夜地做活,好歹凑足银子,去时却晚了。那公公说天气热,尸身放不得久,几日前已拉去乱葬岗,问我可有旧日的物件,衣冠冢也是心意。”
“他送过一对水头极好的芙蓉种镯子,我拿了来,还有旧日给他做的鞋袜扇袋,添上那八两银子,置了个衣冠冢。我以为我也算对得起他,后来瞧见一个御前行走的姑姑,她有一对芙蓉细镯,和我曾有的分毫不差,她说花了不少银子,是那公公从宫外找来的稀罕物。”
“我也是那时才知道,他收了钱收了物,钱使了,物卖了,衣冠冢只是糊弄我的话。之后很多年我都想着一样事,是不是我没有银子,才耽误他不得好活也不得好死,是不是我有多一些钱,他早已投胎去了好人家,一生顺风顺水,和和美美。”
“那对镯子,他说是送我的嫁妆。我问他何时找个嫂子,他说我成心笑话他,明知他这辈子不能娶妻的,我说我也一辈子不嫁人。”渔歌道,“嫁什么人呢?我在这宫里一晃就是二三十年。”
“我这辈子也只会伺候主子了。”
南婉青翻回身来,埋怨道:“我才有的困劲儿,你一阵唠叨,全给叨没了。”
渔歌笑道:“那便是好事,不枉我费了一番唇舌。”
“你若闲得发慌,去烧一盅甜笋金雀汤来,”南婉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