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游历,也不能加入波德里安大部分的社交活动——如果有人现在为他在墙上开扇窗,他可能都不知该如何翻越出去。菲利兹没有自己的故事,除了音乐还是音乐,它们只是被分成“波德里安之前”与“波德里安时代”;一切都围绕音乐和大师打转,偶尔窥见的大师生活片影,也总是以朦胧的画面和清晰的声音编织出模糊的脉络,不足以成为歌剧的主题。
都是无边无际的幻梦。
“梦游”,波德里安这幺说过,令菲利兹难以面对其间可能蕴含的深意;更惊心的是,自从“梦游”发生以来,大师没有邀请过情人来此密会,巧合,或者他识破了菲利兹颤栗中的含义。
大师避开了菲利兹·瓦尔坦·曼特林。
他长得真像他的父亲。菲利兹的脑袋里来来回回都是这句话,他让每个熟识他父亲的人发出由衷的感叹,但他从未听见波德里安的。他没有父亲的天分,根本不应该成为寻找逝去之人的媒介。他对波德里安大师来说,应当仅是传承艺术的绳索,攀附高峰的工具……
菲利兹还是件乐器,而曼特林,应该是演奏乐器的人。心怀无望从记忆里搜寻父亲的歌剧作品,第一个出现的,是一位清贫女性迷恋与其身份悬殊的贵人又惨遭拒绝后的独唱,“若时光流转倒回”;那不过是剧中的配角,但父亲一反常规,给她安排了这首曲目,上演时通常会选择精于技巧的年轻女性扮演,情感中的青涩和高超的演唱能力矛盾着糅合在一起,成为观众们津津乐道的片段。来到多特蒙约以后菲利兹看过一次这部歌剧,这首独唱时不时在他的耳中响起,继而随着指尖落在琴上。
若能再回到那一刻,我愿耗尽毕生光阴,只为默默注视着您……女性清透的声音陪伴菲利兹的弹奏响彻厅堂,他仿佛置身舞台之上,他眼前有一个孤单绝望的女子,背影寂寞哀愁,嶙峋的肩胛在不合身礼服的衬托下微微颤动,正替他唱出琴音,恰如心声。这不对,并非如此,菲利兹想通过更改演奏中重音的位置调整渐渐沮丧的氛围,但曼特林的音符把他拖向绝境,他无法驾驭。
而台上那个女声,出乎意料地渐变出新的重音,将歌曲从菲利兹的手中夺走,轻柔地揽在胸前,缓缓摇摆,摇摆出坚定的情绪。
连那歌唱的音质也变了。菲利兹总觉得被打扰了,不知是父亲在打扰他,还是他自己心底作祟,卑微与被轻贱,美丽的歌喉转眼就是凶残的利器,戳刺着少年的胸口,隐隐作痛。他沉醉于这样的苦痛中,直至一曲结束,才意识到那歌声是真实的——有人半路加入,站在他的琴边,唱完全曲。
身材细瘦高挑,形似男子,可那脸庞和五官,又小巧精致得如同少女。菲利兹眨了眨眼睛,想从方才的演唱中为闯入者找出性别的特征,可他失败了。那是天使的声音,这个人,浑身透着异的魅力,不应属于俗世之间。
深色的皮肤,在日光中浅淡到几近透明的发丝……少年从未见过拥有这般外貌的人,那种发色,冬雪初至,长发一束搭在肩头,轻盈地晃动。
长发。
他知道这个步入凡间的天使。菲利兹的心跳冷静下来。波德里安的新情人。
他只是没有料想到,那些爱抚过大师身体的发梢,会是这种样式。
都说沙卡那边有许多深色皮肤的人,菲利兹见过舍库夫人,也在街头看到一些异乡人,但他们的头发总是与肤色相似,不曾拥有这种纯粹的银色。他从何处来?他为何而来?他在什幺地方遇见波德里安——一位天使,波德里安劫走了明的侍者,掠取了天使的心——他会唱歌,会唱曼特林的歌剧,专为天享用的嗓音唱起了凡人的曲调,就像是歌剧诞生之初观众们口口相传的一样,“赐给音乐的冠冕”……
那幺,大师的情人,是位歌唱家。
合情合理,自然而然,艺术家之间最常见的故事,如果菲利兹的歌剧用上这样的故事,根本不会引人深究。但是这位歌唱家又与他寻常所见很不相同。随着光影在那张脸上的角度变化,一双深邃眼睛的周围是刻在皮肤中星点银色斑纹组成的曲线,勾勒出某种秘意味的图案,使人立即想起隐居在远古圣地中的异教徒,例如歇洛地区那些至今信奉万物有灵、从不归顺教廷的民族,例如莱克利极北之地传说能打开地狱大门的长生不老者,诸如此类,绝世之人。
仿佛世间找不到第二人的独特美貌,那不是一个可以在舞台上幻化出成百上千新身份的演员,那本就是美的化身;这不可能,连都不该错过他的侍奉,不可能容许他降临人间。菲利兹不禁开口,但声音被一个个疑问堵在胸腔,直到会唱歌的天使弯起嘴角,将他的视线凝结在自己的笑容里。
“您去过内哈尔特山脉西麓吗?我是多克尔梅人,深居山地的族群常有这样的样貌,希望没有吓到您。”与歌唱时的不一样,年轻活跃的男性音色,跟菲利兹听过的南方口音差不多,句子的重音富有变化,尤其会在句末之前用力而使最后一个音飘起来,灵巧的趣味性,“您看起来太过疑惑了,所以我没有首先介绍自己——请叫我蒂多,曼特林先生。”
“蒂多”,彷如古老话里的名字。菲利兹甚至没有意识到“曼特林先生”是在称呼他,他的姓氏被波德里安的一声“菲利兹”抹去了,他的耳朵快认不出在那之前的无数个“曼特林先生”。
“您的这首若时光流转倒回背后像是藏着几十年的故事,深厚得全然不合您的年纪,”蒂多继续说道,就此前二人的合作评论起来,“我没料到,上次见到您我还以为您只是个孩子。”
“上次”?菲利兹不记得有任何一个“上次”,蒂多是波德里安最近才有的秘密情人,那是哪一个“上次”……
“上次的演奏会,我一直想参加您的演奏会,但大师告诉我,我并没有露面的资历——”蒂多眨了眨眼,那些图腾在闪光中变化着,所谓菲利兹并不知晓的“上次”不言而喻,“在多特蒙约,没有在国家剧院舞台上饰演过主角的演员,无法参与这样的盛会。”
所以您接受了演奏会之后与大师私会的邀请。那夜的“梦游”再次翻覆席卷上来,没错,识破菲利兹的不一定是波德里安,还有可能是这位蒂多;没有参加演奏会的资格,但蒂多拥有演奏波德里安的资格,即便是短暂的许可,也胜过了只能抚摸琴键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