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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

象已拿不住剃刀。他还想强打精神,有说有笑,省得主顾们怀疑他因手颤而也许有刮破耳朵的危险。可是,他说笑不上来。他须时时刻刻的警戒着——肚子稍微一疼,便赶紧把刀子收回来,以免万一掉在人家的脸上或身上。不到疼得要命的时候,他不肯停下来;他咬上牙,头上冒着虚汗,心里祷告着,勉强把活作完。这样作完一个活,他已筋疲力尽,赶紧走开,好找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或躺下。他顾不得与人们说笑,虽然说笑是维持生意关系的必须有的手段。他应当休息。可是,休息没人给钱。他必须去串胡同。他走得极慢,几乎不象走路,而是象一条快死的老狗,找个不碍事的地方,好静静的死去。这样,即使有人要叫住他,看他一眼也就不叫了。他已不是个体面干净的理发匠,而是一个游魂!

在他的心里,他知道自己恐怕不久于人世了。可是,只要肚子舒服了一,他便乐观的欺哄自己:“并没有多大的病,只要能休息休息,吃口儿好东西,我就会好起来的!”但是,好东西在哪儿呢?

快到“七七”纪念日,他又昏倒在街上。

苏醒过来,不知怎的,他却是躺在一辆大卡车上。他觉得奇怪,可是没有精神去问这是怎回事。又闭上眼,他蜷起身子,渺渺茫茫的不出一声。车子动,他的身子便随着动,仿佛他已不是个活人,而是一块木头。

走了好久?他不晓得。他只觉出车子已停止摇动;然后,有人把他从车上拖下来。他还半闭着眼,肚子已经好些,可是他十分疲乏。迷迷糊糊的,他走进一间相当大的屋子。屋里除了横躺竖卧的几个人,没有任何东西。他找了个墙角坐下。他打不起精神去看什么,只感到一股子强烈的石炭酸水味儿。这个味道使他恶心,他干噎了几下,并没能吐出来,只噎出几泪,迷住他的近视眼。

隔了好久,他听见有人叫他,语声怪熟。他挤了挤眼,用力的看。那个人又说了话:“我,冠晓荷!”

一听到“冠晓荷”三个字,孙七马上害了怕,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拖到这里,和这里是什么所在,他也没想到这里会有什么危险。可是,一听到“冠晓荷”,他立刻联想到危险,祸患,因为冠晓荷是,在他看,一切恶事的祸首;只要有冠晓荷,就不会有好事。他极快的想到:他是被冠晓荷给陷害了,正象钱默吟先生,小文夫妇,无缘无故的被姓冠的害了一样。他用力的看,原来冠晓荷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坐着呢。

晓荷的上身穿着一件白小褂,颜色虽然不很白,可是扣子还系得十分整齐。下身,穿着一条旧蓝布裤子,磕膝那溜儿已破了,他时时用手去遮盖。他的脸很黑很瘦,那双俊美的眼,所以,显着特别的大。他还爱笑,可是因为骨棱儿太显明,所以笑得不甚妩媚。他的牙还是很白,可惜唇上与腮上有些稀稀的,相当长的胡子,减少了白牙的漂亮。他的脑门上有许多褶子,褶子中有些小小的白皮,象是被日光晒焦的;他时时用手去抠它们,而后用袖子擦擦脑门。

自从他在蓝宅吃过一顿饭以后,他就赤手空拳的到处蒙吃蒙喝,变成个骗子兼乞丐。他受尽了冷淡,污辱,与饥渴,可是他并不灰心丧气;他的心中时时刻刻的记着招弟。招弟,在他心中,仿佛是圣母,即使不能马上来给他吃,给他喝,也总会暗中保佑他。

孙七看了再看,把晓荷完全看清楚。可是他更糊涂了:晓荷在这儿干什么呢?看样子,晓荷大概也是被人家拖了来的;为什么呢?他想:假若晓荷和他自己同样的被人家拖了来,晓荷就不至于陷害他;不过,晓荷总是晓荷,有晓荷的地方必不会有好事。他没有好气的问出来:“你在这儿干什么呢?是不是又害人呢?”

晓荷要笑一笑,可是忽然的咬上了牙。他的脸忽然缩扁了许多,眉眼拧在一起。他蜷起腿来,双手抱住肚子。他已不再俊美,而象东狱庙中天王脚下踩着的扁脸小鬼。孙七向来没看见过这样不体面的冠晓荷。过了一会儿,晓荷伸开了腿,脸上的皱纹渐次松展开,吐了一口长气:“噗——肚子疼!”

孙七出了凉汗。肚子疼不算罪恶,他知道。可是,晓荷既也肚子疼,既也被拖到这里,大概非出岔子不可!一急,他骂了出来:“他妈的,我孙七要跟这小子死在一块儿才倒了血霉①!”

晓荷揉着肚子,忽略了孙七的咒骂,而如怨如诉的自述:“这不是一天了,时常啊,肚子里一拧,拧得我要叫妈!毛病都在我太贪油腻!天天哪,我总得弄什么四两清酱肉啊,什么半只熏鸡啊,下酒!好东西敢情跟共和面调和不来,所以……”他又咬上了牙,他的肚子仿佛是在惩戒他的扯谎!疼过一阵去,他继续着说:“自从我搬开小羊圈以后,好多朋友都给我介绍事作,我可是不高兴去。招弟,你知道她的地位?她既有了好事,我老头子何必再去多受累呢?所以呀,我就天天的约几个朋友,有时候也有日本朋友,坐坐野茶馆呀,钓钓鱼呀,图个清闲自在!日本朋友屡次对我说:冠先生——他们老称呼我先生——你总得出来帮帮我们的忙啊!我微微那么一笑,对他们说呀:‘我老了,教我的女儿效劳吧,我得休息休息!’”

孙七知道晓荷是在扯谎,知道好不答理他,可是他按不住他的怒气:“他妈的,饿成了这样,你还他妈的还念叨,你是什么玩艺呢!”

“说话好别带脏字儿,孙七!”

“我要再分有力气,我掰下你的脑袋来!”

“呕,你也肚子痛?别着急,这是医院。待会儿,日本医生一来,给咱们药儿,——日本药是好的,好的!——咱们就可以出去了!”

孙七没入过医院,不晓得医院是否就应当象这个样子。“我才不吃日本药呢!他妈的,用共和面弄坏了我的肚子,又给我药;打一巴掌揉三揉,缺他妈的德!”

“你要是老这么说话,我可就不理你啦!”晓荷挂了气说。

下午三,正是一天最热的时节。院里毒花花的太阳烧焦了一层地皮。树木都把叶儿卷起去。什么地方都是烫的,没有一凉风。连正忙着孵窝的麻雀都不敢动了,张着小嘴在树叶下蹲着。屋里相当的阴凉,可是人们仍然感到暑热与口渴。孙七不愿再听晓荷瞎扯乱吹,头倚墙角,昏昏的睡去。

门前来了个又象兵又象护士的日本人。晓荷象见了亲人似的赶紧立起来,把所有能拿出来的笑意都搬运到瘦脸上来。等日本人看明白他的笑脸,他才深深的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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