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很黑了,他才回到家来。他感觉得有疲乏与空虚。打了几个无聊的哈欠以后,他找了大嫂去,向她详细的报告亲友们的状况。为了一家人的吃喝洗作,她很难得匀出工夫去寻亲问友,所以对老二的报告她感到兴趣。祁老人上了年纪,心中不会想什么新的事情,而总是关切着老亲旧友;只要亲友们还都平安,他的世界便依然是率由旧章,并没有发生激剧的变动。因此,他也来听取瑞丰的报告,使瑞丰忘了疲乏与空虚,而感到自己的重要。
把亲戚都访看得差不多了,大家已然晓得他是失了业而到处花言巧语的骗饭吃,于是就不再客气的招待他。假若大家依旧的招待他,他满可以就这么天天和大嫂要一零钱,去游访九城。他觉得这倒也怪无拘无束的悠闲自在。可是大家不再尊重他,不再热茶热饭的招待他,他才又想起找事情来。是的,他须马上去找事,好从速的“收复”胖菊子,好替——替谁呢?——作事情。管他呢,反正给谁作事都是一样,只要自己肯去作事便是有心胸。他觉得自己很伟大。“大嫂!”他很响亮的叫。“大嫂!从明天起,我不再去散逛了,我得去找事!你能不能多给我钱呢?找事,不同串门子看亲戚;我得多带着几个钱,好应酬应酬哇!”
大嫂为了难。她知道钱是好的,也知道老二是个会拿别人的钱不当作钱的人。假若她随便给他,她就有对不起丈夫与老人们。看吧,连爷爷还不肯吃一口喝一口好的,而老二天天要烟要酒。这已经有不大对,何况在烟酒而外,再要交际费呢。再说,她手里实在并不宽裕呀。可是,不给他吧,他一闹气,又会招得全家不安。虽然祁家的人对她都很好,可是他们到底都是亲骨肉,而她是外来的。那么,大家都平平静静的也倒没有什么,赶到闹起气来,他们恐怕就会拿她当作祸首了。
她当然不能把这难处说出来。她只假装的发笑,好拖延一时间,想个好主意。她的主意来得相当的快——一个中国大家庭的主妇,尽管不大识字,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政治家。“老二,我偷偷的给你当一票当去吧?”去当东西,显然的表示出她手里没钱。从祁老人的治家的规条来看呢,出入典当铺是不体面的事;老二假若也还有人心的话,他必会拦阻大嫂进当铺。假若老二没心没肺的赞同此意呢,她也会只去此一遭,下不为例。
老二向来不替别人想什么,他马上了头:“也好!”
大嫂的怒气象山洪似的忽然冲下来。但是,她的控制自己的力量比山洪还更厉害。把怒气压回去,她反倒笑了一笑。“不过,现在什么东西也当不出多少钱来!大家伙儿都去当,没多少人往外赎啊!”
“大嫂你多拿东西!你看,没有应酬,我很难找到事!得,大嫂,我给你行个洋礼吧!”老二没皮没脸的把右手放在眉旁,给大嫂敬礼。
凑了一东西,她才当回两块二毛钱来。老二心里不甚满意,可是没表示出来。他接过钱去,又磨着大嫂给添了八毛,凑足三块。
拿起钱,他就出去了。他找到了那群歪毛儿淘气儿,鬼混了一整天。晚间回来,他向大嫂报告事情大有希望,为是好再骗她的钱。他留着心,没对大嫂说他都和谁鬼混了一天,因为他知道大嫂的嘴虽然很严密,向来不爱拉舌头扯簸箕,可是假若她晓得他去交结歪毛淘气儿,她也会告诉大哥,而大哥会又教训他的。
就是这样,他天天出去,天天说事情有希望。而大嫂须天天给他买酒买烟,和预备交际费。她的手越来越紧,老二也就越来越会将就,三毛五毛,甚至几个铜板,他也接着。在十分困难的时候,他不惜偷盗家中一件小东西,拿出去变卖。有时候,大嫂太忙,他便献殷勤,张罗着上街去买东西。他买来的油盐酱醋等等,不是短着分量,便是忽然的又涨了价钱。
在外边呢,他虽然因为口袋里寒伧,没能和那些歪毛淘气儿成为莫逆之交,可是他也有他的一些本领,教他们无法不和他交往。第一,他会没皮没脸的死腻,对他们的讥诮与难听的话,他都作为没听见。第二,他的教育程度比他们的高,字也认识得多,对他们也不无用处。这样,不管他们待他怎样。他可是认定了他是他们的真朋友和“参谋”。于是,他们听戏——自然是永远不打票——他必定跟着。他们敲诈来了酒肉,他便跟着吃。他甚至于随着那真作特务的去捕人。这些,都使他感到兴奋与满意。他是走进了一个新的世界,看见了新的东西,学来了新的办法。他们永远不讲理,而只讲力;他们永远不考虑别人怎样,而只管自己合适不合适;他们永远不说瑞宣口中的话,而只说那夸大得使自己都吓一跳的言语。瑞丰喜欢这些办法。跟他们混了些日子,他也把帽子歪戴起来,并且把一条大毛巾塞在屁股上,假装藏着手枪。他的五官似乎都离了原位:嘴角老想越过耳朵去;鼻孔要朝天,象一双高射炮炮口;眼珠儿一刻不停的在转动,好象要飞出来,看看自己的后脑勺儿。在说话与举动上,他也学会了张嘴就横着来,说话就瞪眼,可是等到对方比他更强硬,他会忽然变成羊羔一般的温柔。在起初,他只在随着他们的时候,才敢狐假虎威的这样作。慢慢的,他独自也敢对人示威,而北平人又恰好是最爱和平,宁看拉屎,不看打架的,所以他的蛮横居然成功了几次。这越发使他得意,增加了自信。他以为不久他就会成为跺跺脚便山摇地动的大瓢把子①的。
不过,每逢看见了家门,他便赶紧把帽子拉正,把五官都复原。他的家教比他那拿文凭混毕业的学校教育更有效一,更保持得长远一:他还不敢向家里的人瞪眼撇嘴。家,在中国,是礼教的堡垒。
有一天,可是,他喝多了酒,忘了这座堡垒。两眼离离光光的,身子东倒西歪的,嘴中唱唱咧咧的,他闯入了家门。一进门,他就骂了几声,因为门垛子碰了他的帽子。他的帽子不仅是歪戴着,而是在头上乱转呢。拐过了影壁,他又象哭又象笑的喊大嫂:
“大嫂!哈哈!给我沏茶哟!”
大嫂没应声。
他扶着墙骂开了:“怎么,没人理我?行!我×你妈!”“什么?”大嫂的声音都变了。她什么苦都能吃,只是不能受人家的侮辱。
天佑正在家里,他头一个跑了出来。“你说什么?”他问了一句。这个黑胡子老头儿不会打人,连自己的儿子也不会去打。
祁老人和瑞宣也出来看。
老二又骂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