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会”里去;现在,他看明白,他应当诚意的和冠家合作,因为冠家并不只是有两个钱而毫无势力的——看那张红报子,连太太都作所长!他警告自己这回不要再太嫉妒了,没看见官与官永远应当拜盟兄弟与联姻吗?冠先生两臂象赶鸡似的抡动着,口中叱呼着:“走!走!把我的耳朵都吵聋了!”而后,把已握热的二毛钱扔在地上:“绝不再添!听见了吧?”说完,把眼睛看到别处去,教花子们晓得这是最后的一次添钱。
花子们拾起二毛钱,嘟嘟囔囔的走开。
冠晓荷一眼看到了蓝东阳,马上将手拱起来。
蓝东阳没见过世面,不大懂得礼节。他的处世的诀窍一向是得力于“无礼”——北平人的礼太多,一见到个毫不讲礼的便害了怕,而诸事退让。
冠先生决定不让东阳忘了礼。他拱起手来,先说出:“不敢当!不敢当!”
东阳还没想起“恭喜!恭喜!”而只把手也拱起来。冠先生已经满意,连声的说:“请!请!请!”
二人刚走到院里,就听见使东阳和窗纸一齐颤动的一声响。晓荷忙说:“太太咳嗽呢!太太作了所长,咳嗽自然得猛一些!”
大赤包坐在堂屋的正当中,声震屋瓦的咳嗽,谈笑,连呼吸的声音也好象经由扩音机出来的。见东阳进来,她并没有起立,而只极吝啬的了一下头,而后把擦着有半斤白粉的手向椅子那边一摆,请客人坐下。她的气派之大已使女儿不敢叫妈,丈夫不敢叫太太,而都须叫所长。见东阳坐下,她把嗓子不知怎么调动的,象有懒得出声,又象非常有权威,似乎有痰,而声音又那么沉重有劲的叫:“来呀!倒茶!”东阳,可怜的,只会作几句似通不通的文句的蓝东阳,向来没见过有这样气派的妇人,几乎不知如何是好了!她已不止是前两天的她,而是她与所长之“和”了!他不知说什么好,所以没说出话来。他心中有后悔——自己入了新民会的时候,为什么不这样抖一抖威风呢?从一个意义来说,作官不是也为抖威风么?
晓荷又救了东阳。他向大赤包说:“报告太太!”
大赤包似怒非怒,似笑非笑的插嘴:“所长太太!不!干脆就是所长!”
晓荷笑着,身子一扭咕,甜蜜的叫:“报告所长!东阳来给你道喜!”
东阳扯动着脸,立起来,依然没找到话,而只向她咧了咧嘴,露出来两三个大的黄牙。
“不敢当哟!”大赤包依然不往起立,象西太后坐在宝座上接受朝贺似的那么毫不客气。
正在这个时候,院中出了声,一个尖锐而无聊的声:“道喜来喽!道喜来喽!”
“瑞丰!”晓荷稍有惊异的,低声的说。
“也请!”大赤包虽然看不起瑞丰,可是不能拒绝他的贺喜;拒绝贺喜是不吉利的。
晓荷迎到屋门:“劳动!劳动!不敢当!”
瑞丰穿着最好的袍子与马褂,很象来吃喜酒的样子。快到堂屋的台阶,他收住了脚步,让太太先进去——这是他由电影上学来的洋规矩。胖太太也穿着她的最好的衣服,满脸的傲气教胖脸显得更胖。她高扬着脸,扭着胖屁股,一步一喘气的慢慢的上台阶。她手中提着个由稻香村买来的,好看而不一定好吃的,礼物篮子。
大赤包本还是不想立起来,及至看见那个花红柳绿的礼物篮子,她不好意思不站起一下了。
在礼节上,瑞丰是比东阳胜强十倍的。他最喜欢给人家行礼,因为他是北平人。他亲热的致贺,深深的鞠躬,而后由胖太太手里取过礼物篮子,放在桌子上。那篮子是又便宜,又俗气,可是摆在桌子上多少给屋中添了一些喜气。道完了喜,他亲热的招呼东阳:“东阳兄,你也在这儿?这几天我忙得很,所以没到学校去!你怎样?还好吧?”
东阳不会这一套外场劲儿,只扯动着脸,把眼球吊上去,又放下来,没说什么。他心里说:“早晚我把你小子圈在牢里去,你不用跟我逗嘴逗牙的!”
这时候,胖太太已经坐在大赤包的身旁,而且已经告诉了大赤包:瑞丰得了教育局的庶务科科长。她实在不为来道喜,而是为来雪耻——她的丈夫作了科长!
“什么?”冠家夫妇不约而同的一齐喊。大赤包有不高兴丈夫的声音与她自己的没分个先后,她说:“你让我先说好不好?”
晓荷急忙往后退了两小步,笑着回答:“当然!所长!对不起得很!”
“什么?”大赤包立起来,把戴着两个金箍子的大手伸出去:“你倒来给我道喜?祁科长!真有你的!你一声不出,真沉得住气!”说着,她用力和瑞丰握手,把他的手指握得生疼。“张顺!”她放开手,喊男仆:“拿英国府来的白兰地!”然后对大家说:“我们喝一杯酒,给祁科长,和科长太太,道喜!”“不!”瑞丰在这种无聊的场合中,往往能露出天才来:“不!我们先给所长,和所长老爷,道喜!”
“大家同喜!”晓荷很柔媚的说。
东阳立在那里,脸慢慢的变绿,他妒,他恨!他后悔没早几天下手,把瑞丰送到监牢里去!现在,他只好和瑞丰言归于好,瑞丰已是科长!他恨瑞丰,而不便惹恼科长!酒拿到,大家碰了杯。
瑞丰嘬不住粪,开始说他得到科长职位的经过:“我必得感谢我的太太!她的二舅是刚刚发表了的教育局局长的盟兄。局长没有她的二舅简直不敢就职,因为二舅既作过教育局局长,又是东洋留学生——说东洋话和日本人完全一个味儿!可是,二舅不愿再作事,他老人家既有积蓄,身体又不大好,犯不上再出来操心受累。局长苦苦的哀求,都快哭了,二舅才说:好吧,我给你找个帮手吧。二舅一想就想到了我!凑巧,我的太太正在娘家住着,就对二舅说:二舅,瑞丰大概不会接受比副局长小的地位!二舅直央告她:先屈尊屈尊外甥女婿吧!副局长已有了人,而且是日本人指派的,怎好马上就改动呢?她一看二舅病病歪歪的,才不好意思再说别的,而给我答应下来科长——可必得是庶务科科长!”“副局长不久还会落到你的手中的!预祝高升!”晓荷又举起酒杯来。
东阳要告辞。屋中的空气已使他坐不住了。大赤包可是不许他走。“走?你太难了!今天难道还不热闹热闹吗?怎么,一定要走?好,我不死留你。你可得等我把话说完了!”她立起来,一只手扶在心口上,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