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饮少酒,共庆今宵佳会可乎?”莺曰:“难禁酒力,恐来
朝获罪于父母。”浩曰:“酒既不饮,略歇如何?”莺笑倚浩怀,娇羞不语。浩
遂与解带脱衣,入鸳帏共寝。但见:宝炬摇红,麝裀吐翠。金缕绣屏深掩,绀纱
斗帐低垂。并连鸳枕,如双双比目同波;共展香衾,似对对春蚕作茧。向人尤殢
春情事,一搦纤腰怯未禁。虽楚王梦神女,刘阮入桃源,相得之欢,皆不能比。
少顷,莺告浩曰:“夜色已阑,妾且归去。”浩亦不敢相留,遂各整衣而起。浩
告莺曰:“后会未期,切宜保爱!”莺曰:“去岁偶然相遇,犹作新诗相赠,今
夕得侍枕席,何故无一言见惠?岂非猥贱之躯,不足当君佳句?”浩笑谢莺曰:
“岂有此理!谨赋一绝:华胥佳梦徒闻说,解佩江皋浪得声。一夕东轩多少事,
韩生虚负窃香名。”莺得诗,谓浩曰:“妾之此身,今已为君所有,幸终始成之。”
遂携手下亭,转柳穿花,至墙下,浩扶策莺升梯而去。
自此之后,虽音耗时通,而会遇无便。经数日,忽惠寂来告曰:“莺莺致意,
其父守官河朔,来日挈家登程,愿君莫忘旧好。候回日,当议秦晋之礼!”惠寂
辞去。浩神悲意惨,度日如年,抱恨怀愁,俄经二载。一日,浩季父召浩语曰:
“吾闻不孝以无嗣为大,今汝将及当立之年,犹未纳室,虽未至绝嗣,而内政亦
不可缺。此中有孙氏者,累世仕宦,家业富盛,其女年已及笄,幼奉家训,习知
妇道。我欲与汝主婚,结亲孙氏。今若失之,后无令族。”浩素畏季父赋性刚暴,
不敢抗拒,又不敢明言李氏之事,遂通媒妁,与孙氏议姻。
择日将成,而莺莺之父任满方归。浩不能忘旧情,乃遣惠寂密告莺曰:“浩
非负心,实被季父所逼,复与孙氏结亲,负心违愿,痛彻心髓!”莺谓寂曰:
“我知其叔父所为,我必能自成其事。”寂曰:“善为之!”遂去。莺启父母曰:
“儿有过恶,玷辱家门,愿先启一言,然后请死!”父母惊骇,询问:“我儿何
自苦如此?”莺曰:“妾自幼岁慕西邻张浩才名,曾以此身私许偕老。曾令乳母
白父母欲与浩议姻,当日尊严不蒙允许。今闻浩与孙氏结婚,弃妾此身,将归何
地?然女行已失,不可复嫁他人,此愿若违,含笑自绝!”父母惊谓莺曰:“我
止有一女,所恨未能选择佳婿。若早知,可以商议。今浩既已结婚,为之奈何!”
莺曰:“父母许以儿归浩,则妾自能措置。”父曰:“但愿亲成,一切不问。”
莺曰:“果如是,容妾诉于官府。”遂取纸作状,更服旧妆,径至河南府讼庭之
下。龙图阁待制陈公方据案治事,见一女子执状向前。公停笔问曰:“何事?”
莺莺敛身跪告曰:“妾诚诳妄,上渎高明,有状上呈。”公令左右取状展视云:
“告状妾李氏:切闻语云:‘女非媒不嫁。’此虽至论,亦有未然,何也?昔文
君心喜司马,贾午志慕韩寿,此二女皆有私奔之名,而不受无媒之谤。盖所归得
人,青史标其令德,注在篇章,使后人断其所为,免委身于庸俗。妾于前岁慕西
邻张浩才名,已私许之偕老。言约已定,誓不变更。今张浩忽背前约,使妾呼天
叩地,无所告投!切闻律设大法,礼顺人情。若非判府龙图明断,孤寡终身何恃!
为此冒耻渎尊,幸望台慈,特赐予决!谨状。”陈公读毕,谓莺莺曰:“汝言私
约已定,有何为据?”莺取怀中香罗并花笺上二诗,皆浩笔也。陈公命追浩至公
庭,责浩与李氏既已约婚,安可再婚孙氏?浩仓卒但以叔父所逼为辞,实非本心。
再讯莺曰:“尔意如何?”莺曰:“张浩才名,实为佳婿。使妾得之,当克勤妇
道。实龙图主盟之大德。”陈公曰:“天生才子佳人,不当使之孤另,我今曲与
汝等成之。”遂于状尾判云:“花下相逢,已有终身之约;中道而上,竟乖偕老
之心。在人情既出至诚,论律文亦有所禁。宜从先约,可断后婚。”判毕,谓浩
曰:“吾今判合与李氏为婚。”二人大喜,拜谢相公恩德,遂成夫妇,偕老百年。
后生二子,俱擢高科。话名《宿香亭张浩遇茑莺》:
当年崔氏赖张生,今日张生仗李莺。
同是风流千古话,西厢不及宿香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