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话,佩芳却红了脸,微摇着头,轻轻地说了一个不字。二姨太太了头道:“大概还早着啦。这里别拥上许多人,把屋子空气弄坏了。”大家听说,正要走时,家里老妈子提着一个大皮包,引着一个穿白衣服的矮妇人来了,那正是日本产婆。这日本产婆后面,又跟着年纪轻些的两个女看护。大家一见产婆来了,便有个确实的消息,要走的也不走,又在这里等着报告了。产婆进了房去,除了金太太,都拥到外面屋子来了。据产婆说,时候还早,只好在这里等着了。闹了一阵子,不觉夜深,佩芳在屋子里来往徘徊,坐立彷徨,只问产婆你给我想法子罢。金太太虽是多儿多女的人,看见她的样子,似乎很不信任产婆,便出来和金铨商量。金铨终日记念着国家大政,家里儿女小事,向来不过问的。今天晚上,却是口里衔着雪茄,背着两手,到金太太屋子里来过两次。到了第三次头上,金铨便先道:“太太,这不是静候佳音的事,我看接一位大夫来瞧瞧罢。”金太太道:“这产婆是很有名的了,而且特意在医院里带了两个看护来。另找一个大夫来,岂不是令人下不去吗?”金铨道:“那倒不要紧,还找一位日本大夫就是了。他们都是日本人,商量商量也好。可以帮产婆的忙,自然是好。不能帮她的忙,也不过花二十块钱的医金,很小的事情。”金太太头,于是由金铨分付听差打电话,请了一位叫井田的日本大夫来。而在这位大夫刚刚进门的时候,凤举在外面也急了,已经把一位德国大夫请了来。两位大夫在客厅里面却是不期而遇。好在这些当大夫的,很明了阔人家治病,决不能信任一个大夫的,总要多找几个人看看,才可以放心,因此倒也不见怪。就分作先后到佩芳屋子里去看了看,又问产婆的话,竟是很好的现象。便对凤举说,并用不着吃什么药,也用不着施行什么手术,只要听产婆的话,安心待其瓜熟蒂落就是了。两个大夫,各拿了几十块钱,就是说了这几句话就走了。在这时,帐房贾先生,又向凤举建议,请了一位中医来。这位中医是贾先生的朋友,来了之后,听说并不是难产,就没有进去诊脉,口说了几个助产的单方也就走了。大家直闹了一晚。
凤举也是有疲乏,因为产婆说,大概时候还早,就在外面燕西书房里,和衣在沙发上躺下。及至醒来时,只见小兰站在榻边,笑道:“大爷,大喜啊!太太叫你瞧孩子去,挺大的个儿,又白又胖的一个小小子。”凤举揉着眼睛坐了起来,便问道:“什么时候添的?怎么先不来叫我一声儿?”小兰道:“添了一个多钟头了。有人说叫大爷来看。太太说,别叫他,他起来了,也没有他的什么事,让他睡着罢。现在孩子洗好了,穿好了,再来叫你了。”凤举牵扯着衣报,一面向自己院子里来。刚进孩子门,就听到一阵婴儿啼哭之声,那声音还是很洪亮。凤举走到外边屋子里,还不曾进去,梅丽就嚷道:“大哥,快瞧瞧你这孩子,多么相象啊!”凤举一脚踏进屋时,却看到金太太两手向上托着一个绒衣包里的小孩。梅丽拉着凤举上前,笑道:“你瞧你瞧,这儿子多么象你啊!”凤举正俯了身子,看这小孩,忽听得鹤荪在窗子外问道:“妈还在这里吗?”金太太道:“什么事?你忙着这个时候来找我。”鹤荪道:“不知道产婆走了没有?若是没走,让她等一会子。”佩芳原是高高地枕着枕头,躺在床上,眼睛望了桌上那芸香盒子里烧的芸香,凝着神在休息着。听了鹤荪的说,笑道:“我说慧厂怎么没有来露过面?正纳闷呢。原来她也是今天,那就巧了。”金太太从从容容的,将小孩双手捧着交给佩芳,笑道:“我也是这样说,她那样一个好事的人,哪能够不来看看?或者因为挺着大肚子有害臊,所以我也就没追问了。她倒有耐性,竟是一声儿也不响。”
金太太说着这话,已经是出了房门了。鹤荪见母亲出来了。笑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你老人家先别嚷。”金太太道:“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事情。你们为什么都犯了这种毛病?老是不愿先说,非事到临头不发表。”鹤荪笑道:“是她们身上的事,她要不对我说,我怎样会知道?”金太太也不和他辩论,已是走得很快的走进房来,只见慧厂坐在椅子边,一手撑着腰,一手在桌上摸着牙牌,过五关。金太太心里原想着,她一定也是和佩芳一样,无非是娇啼婉转。现在见她还十分镇静,倒有些奇怪。不过看她的脸上,也是极不自然,便道:“你觉得怎么样子?”慧厂将牌一推,站了起来笑道:“我实在忍耐不住了。”只说得这一句,脸上的笑容,立刻就让痛苦的颜色将笑容盖过去了。金太太伸着两手,各执住慧厂的一只手腕,紧紧地按了一按,失声道:“啊!是时候了。你怎么声张得这样缓呢?”鹤荪见母亲如此说,情形觉得紧张,便笑道:“怎么样?”金太太一回头道:“傻子!还不打电话去叫产婆快来?”鹤荪听了这话,才知这是自己耽误了事,赶快跑了出去,分付听差们打电话。大家得了这个消息,都哄传起来。说是这喜事不发动则已,一发动起来,却是双喜临门,太有趣了。上上下下的人,闹了一宿半天,刚刚要休息,接上又是一阵忙碌。所幸这次的时间要缩短许多,当日下午三钟,慧厂也照样添了一个白胖可爱的男孩。
当佩芳男孩安全落地之时,金铨因为有要紧公事,就出门去了。直到下午四多钟回来,金太太却笑嘻嘻地找到书房里来,笑道:“恭喜恭喜!你添孙子了。”金铨摸着胡子道:“中国人这宗法社会观念总打不破,怎么你乐得又来恭喜了?”金太太道:“这事有趣得很,我当然可以乐一乐。”金铨道:“乐是可以乐,但是我未出门之先,我早知道了,回来还要你告诉我作什么?难道说你乐糊涂了吗?”金太太道:“闹到现在,大概你还不知道,我告诉你罢,你出去的时候,知道添了孩子,那是一件事。现在我告诉你添了孩子,可又是一件事了。”金铨道:“那是怎么说?我不懂。”金太太笑道:“你看看巧不巧?慧厂也是今天添的孩子。自你出门去以后,孩子三钟落地,我忙到现在方才了事。”金铨笑道:“这倒很有趣味。两个孩子,哪个好一?”金太太道:“都象他老子。”金铨笑道:“这话还得转个弯,不如说是都象他爷爷罢。”金太太道:“别乐了,你给他取个名字是正经。将来这两个小东西,让他就学着爷爷罢。”金铨且不理会他夫人的话,在皮夹子里取出一支雪茄来,自擦了火柴吸着,将两只袖子一拢,便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转过身,又将两只手,背在身后,头道:“有了。一个叫同先,一个叫同继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