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寥寥几个送葬的人将坟堆积好了,大家都回去了,只剩下一个带孝的约十五六岁的小学生,他的眼哭得如樱桃一般的红肿。等到一切人都走了,他更抚着新坟痛哭,或者他的泪潮已将新坟涌得透湿了。
夕阳渐渐要入土了,它的光线照着新掩埋的坟土,更显出一种凄凉的红黄色。几处牧童唱着若断若续的归家牧歌,似觉是帮助这个可怜的小学生痛哭。晚天的秋风渐渐地凉起来了,更吹得他的心要炸裂了。暮帐愈伸愈黑,把累累坟墓中的阴气都密布起来。忽而一轮明月从东方升起,将坟墓的颜色改变了一下,但是谁个能形容出这时坟墓的颜色是如何悲惨呢?
他在这时候实在也没有力量再哭下去了。他好好地坐在新坟的旁边,抬头向四面一望,对着初升的明月出了一会儿神。接着又向月光下的新坟默默地望着。他在这时候的情绪却不十分悲惨了,他的态度似乎觉得变成很从容达观的样子。他很从容地对着新坟中的人说道:
“我可怜的爸爸!我可怜的妈妈!你俩今死了,你俩永远抛下这一个弱苦的儿子,无依无靠的我。”
“你俩总算是幸福的了:能够在一块儿死,并且死后埋在一块,免去了终古的寂寞。黑暗的人间硬逼迫你俩含冤而死,恶劣的社会永未给过你俩以少微的幸福。你俩的冤屈什么时候可以伸雪?你俩所未得到的幸福又什么时候可以偿还呢?”
“但是,我的爸爸!我的妈妈!你俩现在可以终古平安地卧着,人世间的恶魔再不能来扰害你俩人。这里有同等的邻居——他们生前或同你俩一样地受苦,他们现在当然可以做你俩和睦的伴侣。这里有野外的雨露——你俩生前虽然揹了许多耻辱,但是这些雨露或可以把你俩的耻辱洗去。这里有野外的明月——你俩生前虽然一世过着黑暗的生活,但是现在你俩可以细细领略明月的光辉。”
“爸爸!妈妈!平安地卧着罢!你俩从今再不会尝受人世间的虐待了!”
“但是,你俩倒好了,你俩所抛下一个年幼的儿子——我将怎么办呢?我将到何处去?我将到何处去?……”
说到此时,他又悲伤起来,泪又不禁涔涔地流下。他想,他的父母既然被人们虐待死了,他是一个年幼的小孩子,当然更不知要受人们如何的虐待呢!他于是不禁从悲伤中又添加了一层不可言状的恐惧。
“倒不如也死去好……”他又这般地想着。
维嘉先生!这一个十六岁的小学生,就是十年前的我。这一座新坟里所卧着的,就是我那可怜的,被黑暗社会所逼死的父亲。说起来,我到现在还伤心——我永远忘却不了我父母致死的原因!现在离我那可怜的父亲之死已经有十年了,在这十年之中,我总未忘却我父亲是为着什么死的。
江河有尽头,此恨绵绵无尽期!我要为我父亲报仇,我要为我父母伸冤,我要破坏这逼使我父母惨死的万恶社会。但是,维嘉先生,我父母死去已十年了,而万恶的社会依然。而我仍是一个抱恨的飘泊的少年!
三
民国四年,我乡不幸天旱,一直到五月底,秧禾还没有栽齐。是年秋收甚劣,不过三四成。当佃户的倘若把课租缴齐与主人(我乡称地主为主人),就要一儿也不剩,一定要饿死。有些佃户没有方法想,只得请主人吃酒,哀告将课租减少。倘若主人是有良心的,则或将课租略略减少一,发一发无上的大慈辈;不过多半主人是不愿意将课租减少的——他们不问佃户有能力缴课租与否,总是硬逼迫佃户将课租缴齐,否则便要驱逐,便要诉之于法律,以抗缴课租罪论。有一些胆小的佃户们,因为怕犯法,只得想方设法,或借贷,或变卖耕具,极力把课租缴齐;倘若主人逼得太紧了,他们又无法子可想,最后的一条路不是自杀,就是卖老婆。有一些胆大的佃户们,没有方法想,只得随着硬抵,结果不是被驱逐,就是挨打,坐监狱。因之,那一年我县的监狱倒是很兴旺的。
我家也是一个佃户。那一年上帝对于穷人大加照顾,一般佃户们都没脱了他的恩惠。我家既然也是一个佃户,当然也脱不了上帝的恩惠,尝一尝一般佃户们所受的痛苦。我家人口共三人,我的父母和我。我在本乡小学校读书,他们俩在家操作;因为天旱,我的书也读不成了,就在家里闲住着。当时我的父母看着收成不好,一家人将要饿死,又加着我们的主人势大,毫不讲一儿理由,于是天天总是相对着叹气,或相抱着哭泣。这时真是我的小生命中一大波浪。
缴课租的日子到了。我家倘若把收得的一粮食都缴与主人罢,则我们全家三口人一定要饿死;倘若不缴与主人罢,则主人岂能干休?我的父母足足哭了一夜,我也在旁边伴着他俩老人家哭。第二日早饭过后,主人即派人来到我家索课租。那两个奴才仗着主人的势力,恶狠狠地高声对我父亲说:
“汪老二!我们的主人说了,今天下午你应把课租担送过去,一粒也不许缺少,否则打断你的狗腿!”
我的父母很悲惨地相互默默地望着。那两个奴才把话说完就出门去了。我俯在桌子上,也一声儿不响。到后来还是我母亲先开口问我父亲:
“怎么办呢?”
“你说怎么办呢?只有一条死路!”
我听见我父亲说出一条死路几个字,不禁放声哭了。他俩见我放声哭了,也就大放声哭起来,后来,我想老哭不能完事,一定要想出一个办法。于是我擦一擦眼泪,抬头向父亲说:
“爸爸!我想我们绝对不至于走到死路的。我想你可以到主人家里去哀告哀告,或者主人可以发慈悲,不至于拼命地逼迫我们。人们大约都有良心,当真我们的主人是禽兽不成?爸爸!你去试一试,反正我们也没有别的方法可想……”
我们的主人是最可恶不过的。人家都称他为刘老太爷;因为他的大儿子在省署里做官——做什么官我也不清楚——有声有势;二儿子在军队里做营长,几次回家来威武极了。这位刘老太爷有这末两位好儿子,当然是可以称雄于乡里的了,因之做恶为祟,任所欲为,谁也不敢说一句闲话。他平素对待自己的佃户,可以说酷虐已极,无以复加!当时我劝我父亲去向他衷告,不过是不得已的办法,我父亲也知道这种办法,是不会得着效果的。不过到了没有办法的时候,也只得要走这一条路。于是我父亲听从了我的话,向我母亲说:
“事到如此地步